上小学了。妈妈每天晚上检查我的作业,总是不满意——铅笔道又黑又粗,笔尖断了在地上磨两下接着用,写错了拿手指头蘸点吐沫搓一搓接着写,作业像个大花脸。我着急和同院小孩玩呀。妈妈把我的作业“嚓”地一撕,“重做!”她守在一旁边盯着,一边替我削铅笔。我困得脑袋都抬不起来。我想出对付妈妈的主意,叫同院的大姐姐替我做作业。她的字娟秀干净,竟然每次都混过了妈妈的眼睛,好在我总是无心地拿回双百分。妈妈从来不会说谎,我长大了才知道的,所以她也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的话语及谎言,包括我耍的小把戏。对这样的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忍心对她说一句谎话。妈妈馋,爱吃好东西,可是不会做饭。星期天保姆休息,全家就下馆子。如果在家吃,这顿就凑合了,永远是一样的做法:开一个肉罐头,切一把蔬菜,和挂面混在一起煮一锅糊糊。这样的星期天真不带劲。人说“巧妈妈,笨女儿”,外婆是烹调高手,养了一个会吃不会做的妈妈,妈妈又养出了四个厨艺高超的女儿,一辈子只等享清闲口福。多少年后,我把做好的饭菜摆在桌上,对年迈的妈妈呼道:“嗟,来食!”妈妈咯咯笑着,从床上坐起来挪到桌边。爸爸是北方佬,妈妈自四十年代离开广东后就再也没机会讲家乡话,总是心有不甘,决定教我说广东话。从《静夜思》开始,一开口就遇到了“拦路虎”,这个“床”字的广东话在我的语音系统中找不到,“Chuong”不对!Quang? 不对!更别说“霜”“乡”了。几个回合下来,妈妈放弃了。不得已,入乡随俗学北京话吧,几十年下来妈妈已经会说很多北京土话,带着浓浓的家乡味,比如“眵目糊”,北京话是这么说的“Chi(一声)me(轻声)hu(一声)”。妈妈是这样说的 “芝麻糊”,字正腔圆,一字一重音。上中学我分在英文班,妈妈问:“英文学什么了,说一句我听听。”我说:“缸比盆深,盆比碗深,碗比碟深。”妈妈说:“这个,我也会说,‘luo di loufei ken mai maoxi(广东话:攞啲炉飞肎埋猫习。意思是,拿点炉灰盖上猫屎)。’”有同学课间拨云母,用一个顶端磨成尖刀状的钢锯片,把一块云母一层层拨开,拨成透明的极薄的片片。这是无线电厂发的外活,做收音机中的绝缘层。家庭妇女领了云母来拨,挣点钱帮补家用。同学们都觉得很好玩,你试试我试试,一时间拨云母风靡学校。我也拨上瘾了,和胡同的老大妈一起排队去领云母。妈妈坚决反对,说,耽误学习不说,还吸入云母粉尘,早晚有一天要得肺矽病死去(这是她说话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风格)。偶然一次,妈妈拨了两刀,突然发现其中乐趣:一片云母可以无尽无休地剥离开来,只要你的工具对头。于是妈妈戴上花镜,站在灯下,再也不肯放手。第二天早上一看,她的桌子上拨好的云母白花花的堆了一大片。初中毕业我报考了美院附中。初试通过,我高高兴兴地参加了复试。妈妈严肃地和我谈话——画家是自由职业,在这个领域工作的人脱离集体,很容易犯政治错误。她说,你生性就自由散漫,要当了画家更是如鱼得水,前途是很危险的。其实她有很多画家朋友,刘继卣、华君武、王叔晖、阿老等等。她经常和这些画家联系,为她工作的英文《中国妇女》杂志画插图。她很尊重这些画家,却不让我学画画。不怪妈妈“独断”,我知道这是在险恶环境中母亲对孩子的保护方式。妈妈心里也抱歉,她带我去拜阿老为师,可是我没有再去见阿老,我已经没了学画的兴趣。直到我六十岁以后才又开始画画,油画竟两次获头奖。然后我又把我的半生画成连环画,我知道妈妈一定特别喜欢看,可惜妈妈已经走了,看不见了。